巫婆的鍋子

許多年前，影響雜誌曾經專題報導過阿莫多瓦這位導演，但是，當時沒看過這位導演的作品，文中提及的種種，也只是走馬看花，只留下一個印象：這位導演的作品很棒，如果有機會，一定要看。

於是，當「悄悄告訴她」要上映時，我又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，阿莫多瓦。廣告中，不斷打出的就是「阿莫多瓦」這個名號，男主角或女主角的名字，似乎不太重要，倒是「阿莫多瓦」這個名字，一打出來，就會引人走進電影院。

只是，我最後還是沒有走進電影院，我依然在下片後，走進出租店，花四十元把片子租回來看。

片子一開始的舞台劇，就讓兒子不耐煩的起身告退，說是要去睡覺了。第一片光碟放完的時候，女兒很疑惑的問我：「媽咪，我真的看不懂，我想，我還是去睡覺好了。你看得懂嗎？」媽媽我很鐵定的說：「看得懂啊！」女兒很懷疑的望著我：「真的嗎？」

於是，最後，留下我一個人，看完第二片光碟。

片中，有幾句話，打在我心裡，有一點點小小的震撼。

當班尼諾告訴馬可，說他想娶阿麗夏為妻時，馬可想勸阻班尼諾的行動。因為：「你會喜歡一棵植物，但是，你不會跟植物結婚。你不能跟植物人結婚，因為，植物人沒辦法跟你說『我願意』。」

突然，許多教堂婚禮的畫面，在我面前浮現。我常常把牧師說完誓言，新郎新娘說的那句「我願意」，當作照本宣科的儀式的一部份，卻忘了，「我願意」，代表一種自由意志。

一份愛情，是否要廝守終生，是由兩個「我願意」決定的。不能由一個「我願意」來決定，要兩個，要彼此都說「我願意」，要兩個人都同意，才能把兩個人拴在一起。

而不是一個人說「我願意」，另一個人就一定要無條件配合。不是的，愛，是必須包含尊重的，愛，是不能霸道的據為己有的。否則，那就不叫「彼此相愛」，那只能叫做「愛自己」。

愛，是會顧慮到「對方是否願意，是否心甘情願」，愛，是沒有勉強的。

班尼諾的愛，只看到自己對阿麗夏的喜歡，並且用自己的角度，去解釋阿麗夏的感覺。所以，對班尼諾而言，既然我愛她，我就應該娶她，而我相信，我這麼愛她，她應該也是愛我的。

我突然想起一個男子對我說過的經典名言，他說：「我還愛著妳，妳不可以離開我。」
當我回答：「可是，我不愛你了。」
他說：「可是，我還這麼愛妳，妳不可以不愛我。」
唉！
片面的愛，是很孤單的，也是很傷人的。

要不要愛一個人，不是可以規定得來的。

當馬可口口聲聲的說，與前女友已經過去了。但是，當他看到令他若有所感的事物時，他還是最想與前女友分享，可是，一想到無法與她分享，就令他悲傷的流下眼淚。

當莉蒂亞參加馬可前女友的婚禮，看到婚禮的畫面，使她想起前男友時，也忍不住流下淚水。

雖然馬可要自己相信，現在他最愛的女人是莉蒂亞，可是，真的如此嗎？如果真是如此，他不會花上一、二個小時，不斷的說明與前女友已經沒有關係，想說服莉蒂亞，也想說服自己。

即使在莉蒂亞受傷變成植物人，馬可竟無法適應，甚至無法直視莉蒂亞的身體，不敢去碰觸她，也無法對著沈睡的植物人說話。馬可仍然以為自己是愛她的，只是把不敢碰觸，歸咎於植物人太異乎尋常，使他無法接觸。

一直到看到莉蒂亞的前男友，握著莉蒂亞的手，聲淚俱下的款款訴說時，他才感到當頭棒喝。他才知道，他並不是真的愛莉蒂亞，莉蒂亞的前男友才是真的愛她的。

看到這裡，其實，我想到的是我的婚姻。
我似乎總在說服我自己，說，我是愛他的。
當他讓我找不到人時，我告訴自己，我是愛他的，所以，我應該容忍偶爾找不到他。
當他徹夜不歸時，我告訴自己，雖然這種行為讓我感覺到很不舒服，但是，我是愛他的。
當他站起來想打我時，我告訴自己，我很擔心未來那隻手，是否真會一巴掌打下來，可是，我是愛他的。
當我對他的低俗談話，從內心升起一股厭惡時，我還是告訴自己，我是愛他的。
我想，我們凡人，真是需要一些很大的事件，給我們一些衝擊，我們才能看見真相，否則，我們總是忽略自己內心真正的感覺，看不見我們情不自禁流下的淚水，聽不到我們內心痛苦的呻吟，逼自己留在一份我們根本不喜歡的感情裡。

我曾經像馬可一樣，叨叨絮絮的說著，只想說服自己，說，我是愛他的。
其實，在這份感情裡，我感受到很深很深的孤單，像馬可會單獨起身離開人群去流淚的那種孤單。我想起過去那幾年裡，在婚姻中，我做過多少次相同的行動？單獨、起身、離開、落淚。如果，在一份感情中，竟存在著這麼深的孤單，那麼這份感情，一定不是「真愛」。

在影片行進中，我也看見很多的孤單。

對著植物人說話，根本不知道植物人是否聽得到，卻不斷的說著。----沒有回應，那是溝通過程中的孤單。
馬可仍然深愛著前女友，但是，卻必須參加前女友的婚禮，默默祝福女友幸福----那是愛情落空的孤單。
班尼諾對植物人阿麗夏的愛，沒有人理解，甚至阿麗夏是否瞭解，都是疑問。----那是片面之愛的孤單。
馬可與莉蒂亞相處的時候，兩人心裡都有各自的最愛，懷著最愛，與並不相愛，卻逼自己相信是相愛的對象相處，那也是極大的孤單。

不被人理解，是孤單。
身邊的人，不是自己最愛的人，是孤單。
沒有回應的溝通，也是孤單。

人是如此寂寞，人說話，想得到回應，人去愛，想得到被愛，人，希望有個互相理解的人，陪伴身邊。當這些希望都落空時，人，就感到寂寞，就會忍不住流淚，忍不住離開人群，享受孤獨。

片中，讓我感到很美的，是班尼諾與馬可之間的友情。

雖然馬可並不贊成班尼諾的作法，但是，他仍然不因為發生的種種事情，而拋棄班尼諾。他在班尼諾公寓的管理員詢問時，絕口不提班尼諾被關的原因。他不斷去探望班尼諾，為班尼諾作最好的安排，當班尼諾發出自殺的訊息時，他著急的衝向監獄，為班尼諾的死亡痛哭。

我想，真正的友誼，是無關是非對錯的。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，都無傷兩人之間的情誼。我想，也許，愛情應該也是這樣吧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