燈光暗下,兩兩相對,閉上雙眼。
柔和的音樂聲傳來。
面對面的兩個人,掌心對掌心,四掌相貼。

因為閉上了眼睛,我忘了我人是在別人家的客廳,也忘了四週還有其他人,我就像是在自己房間聽音樂一樣,沉入樂聲之中,身體隨著音樂擺動,與對方相貼的手掌,也隨著身體的律動,自然的動了起來。

聽音樂是一件愉快的事情,身體隨著音樂擺動,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。就像整個人隨著水波晃動一樣,不過,在音樂聲中的自主擺動,是一件更安全,更放開身體的感受。

我處在一種舒服的狀態中,腦袋裡是放空的,是隨著音樂帶領,隨著流動、搖擺,像躺在搖籃裡ㄧ樣的輕鬆。那是一種沒有特別要去覺知人我之間,也沒有要去覺知世界的存在,只有單純的享受,享受音樂給我的舒服感。

腦中的意念只有開始這個推手遊戲之前,老師說過的,要沉入音樂之中。
過了ㄧ小段時間,我的腦袋開始從剛才的恣意享受中,緩緩醒來,開始思索活動:剛才他們在討論的,推手的雙方,會有ㄧ方在掌控四隻手的移動,否則手不會自己動,老師還開玩笑的說:總不會有碟仙在幫忙吧?

我想起開始前的這些片段,於是我在想:現在的我與對方,究竟是誰在主導?
我回想我們剛開始的狀態,我的意識裡面,沒有特別想去掌控,或被掌控的想法,我想的是:享受音樂,並且可以自在的隨著音樂擺動。我發現當手開始有動作的時候,我以為是對方已經開始了。

但是,仔細去感受,並沒有感受到對方發出強大的力量,也沒有主導的力量。
我想:會不會是我身體的擺動,已經帶動了我的手,於是,我的手已經動了,且帶動了對方一起動?這麼說起來,不就是我在主導,我在掌控了嗎?

那就是說,當我在享受音樂,享受擺動,根本沒考慮到對方的時候,我們兩個人的推手已經被我啟動了?已經開始了?我自以為我沒有掌控對方,可是,其實我已經在掌控對方了?

為了試ㄧ試是不是我真的在掌控對方,我試著放鬆手上的力氣,並且略微往後一退,這才發現,我是真的有在用力,因為我能清楚感受自己放鬆的感覺,能夠放鬆,就表示我剛才有出力在掌控。

當我放鬆時,對方ㄧ股力量過來,這更讓我確定,我願意放棄掌控時,對方就可以接手掌控,兩個人的推手,我可以主動,也可以被動。我可以用力,也可以放鬆。而且,放鬆的感覺,被掌控的感覺,也很舒服。

也就是說,對我而言,當那個主動的人,那個清楚覺知自己身體的舒服,並且主動去擺動,主動投入,當這樣的人,很舒服,很享受。但是,當一個完全放鬆,交給別人來主導的人,也是舒服的,是兩種不同的舒服,我都喜歡。

然而,接下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。
我才剛剛感受到對方傳來的一些力道,才剛想著繼續享受一下這樣的放鬆與交給別人掌控的感覺時,卻發現對方的力道消失了,繼之而來的是對方雙掌不斷的顫抖。

我不禁想著:怎麼了?是我做了什麼事情,讓對方產生這麼大的不安嗎?或是對方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?如果我們繼續玩下去,我們會發現顫抖的原因嗎?或是還會出現其他的狀況呢?

對方的顫抖,一直持續著,一直在我的困惑不解中持續著,直到老師喊停。

我們睜開眼睛,燈光打亮,每個人都很興奮,談論著自己在剛才的推手遊戲中,所感受到的事情。

我回到座位,坐了下來。原本在音樂聲中很享受,感受放鬆、舒適的我,在燈光打開之後,我發現對方的顫抖留在我心裡,在我的心與胃的中間區塊,有ㄧ個小小的部位在發抖,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顫抖,那個部位的小小發抖,使我產生了一種憐憫,對我的遊戲同伴的憐憫,因為我從那小小的顫抖,清楚了解他有多麼的無依無靠,多麼的不安。

我的同伴分享她結束後的感受,她說她雙肩好酸好痛。當我放鬆放棄主導的時候,她感到害怕,她想:怎麼回事?她為什麼不肯主導了?她後來的顫抖,似乎與這份擔心害怕有關。

她還提到一開始時,在她還沒融入音樂的時候,我已經開始了,她似乎是被我逼著趕緊開始推手,被我推著往前走。被迫進入,被推著走,並且她的律動節奏是比我慢的,卻被逼著要跟著我的節奏走,她有被強迫的感覺。可是,另ㄧ方面他又覺得讓別人主導,自己不用主導,也很不錯。所以,她沒有表現出想主導的意願,甚至當我企圖放棄主導時,她反而害怕了。她的矛盾的心態,與被逼迫的感受,似乎都導致她雙肩酸痛。

她的分享,讓我很驚訝。

原來在我不知不覺之間,我以為我並沒有逼迫別人做什麼,我只是在享受自己的生活時,其實我已經逼別人跟著我的步調走了。而對方的感受,除非對方像這樣坦然分享,否則我永遠也不會知道。我自以為什麼都沒做,其實,我的生活、我的一舉一動,都會對我週遭的人產生影響,而我卻毫無知覺。

我們分享我們的推手感受,也聽別的小組分享他們的感受。
原來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經歷,而且,在推手中的經歷,從指間中感受到的對方,竟然就是對方在最近生活中真實的模樣。

這份了解,讓我很震驚。ㄧ次推手,竟可能是一個人生的小小縮影。而當人閉上眼睛,只把耳朵與身體的觸覺打開時,我們竟能從彼此的碰觸中,感受到對方內心最深刻的感受。比如我,竟能清楚用我的心,感受到對方不安的顫抖,不只是指尖的顫抖而已,連心的那種顫抖,都清清楚楚的反應在我的心裡。

原來人可以如此敏銳,可以如此覺察到別人的內心,覺察到自己。
而人在如此敏銳的狀態下,還是會對對方的反應產生困惑不解,如我在過程中的困惑,更何況人處在忙碌的生活中,不是更可能錯過很多美好?錯過很多彼此了解的機會?

ㄧ想到我們在茫然生活之中,不知道錯過了多少東西,就感到難過。
我坐在那間小小客室之間,在ㄧ群一起上了數年成長課程的夥伴之間,坐在剛才與我一起玩推手的夥伴身邊,我對我的夥伴升起ㄧ股親愛的感覺,那是過去一起上了那麼久的課程中,未曾有過的感覺,那份親愛也帶著憐憫與同理,還有ㄧ種深深的愛。

我知道,ㄧ次的推手,會讓我往後看待這一群伙伴的心與眼,都變得不同了。
因為透過指尖,我觸摸到的是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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