巫婆的鍋子

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，帶著孩子坐在淡水河邊，參加一場寫生比賽。
我那一天的工作，負責買水、買午餐，坐在旁邊發呆，或是去逛淡水河。

孩子們各自分散在自己選好的位置，從早上九點多領到紙開始，一直留在位置上打稿、上色，各忙各的，完全沒時間理旁邊這個閒到不知道把淡水街道走了幾遍的媽媽。

從知道孩子們想報名這次的寫生比賽開始，對於孩子們的程度，能不能拿到獎，我自己心裡有數。我抱著讓孩子多畫一次寫生，多累積一次經驗的心態，帶著孩子們來參加，順便也讓自己到戶外透透空氣。

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很看衰我的孩子，或是我瞧不起我的孩子。我會這麼想，是基於對孩子們的狀態有深刻了解。他們開始學畫的年齡，比別的孩子晚了五、六年，加上兩個孩子在先天上，都有某些感統發展不足的部分。比方說，手腕的力道不夠，線條不容易畫直等等。每一次畫好的圖，雖然他們都自認為已經盡全力在畫了，但是，我相信每個局外人(就是除了媽媽我之外)，都會忍不住猜測：這兩個傢伙是不是偷懶隨便畫畫？是不是不用心？因為他們的圖，總會有某些不完整的地方，或是不工整的部分。

雖然，我對孩子們的狀況已經有了這些認知，也自認為很能接納孩子目前的情況，也知道孩子正在努力用自己的速度慢慢往前走，希望有一天能趕上別人的速度。但是，就在我走了好幾回的淡水河邊，沿路看了大大小小參賽者的圖畫，以及跟孩子們同畫室的孩子的圖之後，忍不住又有很多念頭跑出來。

怎麼一根鐵柱子從上面畫下來，下面已經沒有顏料了，整根柱子稀稀疏疏的就像一根紙片一樣，一點都不像一根可以讓人靠在上面的柱子，難道女兒沒發現嗎？她是不是懶得畫，所以，隨便那樣一筆就假裝那是一根根的鐵柱呢？

我忍不住對女兒說：「妳要不要把柱子畫得更有柱子的味道一點呢？感覺好像柱子隨時要垮下來了，你看他下面都不見了。」
女兒用很煩躁的眼神看了我一眼，又帶著一點無奈的拿起畫筆往鐵柱揮過去。雖然又重新修整了一次鐵柱子，卻還是很潦草的感覺。

兒子那一大片天空，顏色淡到簡直就讓人覺得根本沒刷顏料。其實，我本來懷疑他根本沒上色，不過，當然不是，他們在打稿後，都會在整張圖畫紙上，上一層淡淡的薄塗，接著再繼續加色。就算我早就知道他們這樣的畫法，我還是會鬼迷心竅的懷疑他根本是偷懶沒上色，唉！人真是很糟糕。我心裡就是一直想，他怎麼連用大刷子用力刷幾道天空的耐心都沒有呢？連這樣都要省略呢？還有那幾間房子，用色是很有味道，可是那歪歪斜斜兼只塗了色塊，看起來就像是五分鐘內塗玩幾塊積木就當作是房子一樣，該不會也是偷懶？

我又忍不住也對兒子說了：「你要不要把天空多做一些表現呢？」
兒子很果決的說：「我就是要天空像這樣，而且，我不想再畫了，我已經開始頭痛了。」
當時是下午三點，已經連畫了六個小時了。
我這才驚覺，以只有十分鐘讀書耐性的兒子來講，窩在那裡畫上六個小時的畫，已經是奇蹟了，難怪一給他指令要求，他就頭痛了。

最後，等兩個孩子拿圖畫去主辦單位處交件的時候，我忍不住整個人坐到他們兄妹的畫畫老師面前去詢問。

「老師，你覺得他兩個人有認真畫嗎？」我最最擔心的他們是不是偷懶。
「我是覺得還好啊！你看他們也都是一直在那裡畫，也沒有跑去玩，教他們來比賽，他們也都願意來比賽。」老師說。
「那他們在畫室的情況呢？」我想，可是，看他們畫的東西，難道不會是人坐在那裡，心不在那裡，隨便畫幾筆算數嗎？唉！我知道我這個媽媽很小人，就是疑心病重。
「在畫室喔！我覺得他們也算是認真的，要說混水摸魚的，畫室裡比他們混的人太多了，他們算是認真的。」老師很肯定的說。
「可是，我看他們的畫，就很擔心他們是不是在偷懶，你看剛才我女兒那幾根柱子，下面都沒顏料了，他也沒去補，也沒去設法把柱子畫好一點，我那兒子那整片天空也幾乎沒怎麼畫。是不是有點偷懶？」我還是擔心的問老師。
「我是這麼覺得，與其說偷懶，應該說是他們缺乏經驗，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把圖畫好。他們跟畫室其他人比起來，起步晚了很多年，那些人都是從很小就開始在畫室受訓練了，而且，他們那幾個可能除了在畫室之外，在家裡也不斷的畫，才有現在的技巧。所以，我是覺得他們沒有不認真，也沒有偷懶，只是缺乏經驗與技巧，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把那些不完整的地方做好。」
「你確定他們真的沒有偷懶？」媽媽的疑心病實在很難治好。
「對啊！你看他們一直都在畫，也沒亂跑，也沒聊天，很認真。當然，他們畫出來的圖，是不能跟其他人比較，一定是比不過的，畢竟差了太多年的經驗。」
「其實，我並不是希望他們畫的像別人一樣好，我只是希望他們的態度是認真的、全力以赴的，而不是隨便的。」我想我漸漸又抓回我原本的想法與心態了，只是本來對於孩子是不是「認真」的這一點，有些不確定，有些沒自信，繪畫老師的回應，又給了我確定感。
「就是一種付出的感覺吧！」老師說。
「對，就是願意付出，願意全力以赴的那種認真。」我重新歸納了我到底想要孩子變成什麼。

我想起「與光同行」那部戲裡，自閉症兒的媽媽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會做什麼，不會做什麼，可是，當她看到另一個自閉症女孩可以畫出很漂亮的圖，而自己的孩子卻只會塗鴉時，還是忍不住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有某些突出的能力，忍不住想跟別人比較，忍不住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很傑出。

或許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樣的，偶爾會被虛榮的需求矇蔽了眼睛，忍不住想要要求孩子去作一些孩子還做不到的事情，偶爾忍不住沒耐性起來，忘記了很多事情需要時間的等待，忘了每個孩子有他不同的步伐，不同的行進方式，也需要不同的等待時間。

很感謝畫畫老師給我印證，讓我重新肯定孩子們用他們自己的方式，自己的速度在「認真」前進這件事情。希望以後我都不會再說出那些有點「白目」的話語去傷害了正在努力往前進的孩子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