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
一下飛機,我們手上還拿著厚重的大衣、毛衣,感受到熱帶的溫度,已經脫到只剩下一件長袖襯衫了,還是覺得熱。走出海關,看到在門口等著我們的新加坡同事,穿著短袖上衣、短褲,加上一雙涼鞋,顯得我們整個厚重起來。

新加坡同事開著車,在夜風習習中,帶我們前往機場附近海岸邊的大排檔吃我們在新加坡的第一餐。

說是大排檔,我以為會像我們的路邊攤一樣雜亂,或是像基隆廟口那樣的滿地垃圾。事實上,這裡的大排檔比較像是大賣場裡的美食街,有專人負責收拾碗盤,擦拭桌子,雖然沒有大飯店的精緻,卻乾淨舒適。尤其在那個海岸邊,大排檔集中在一個區域,我們可以選最靠近海岸邊的桌子,聽著海浪聲,一邊吃我們的宵夜。只要往前走幾歩,就可以走到沙灘上,脫掉鞋子就可以把腳浸在水裡,記憶中,二十幾年前的台灣海灘,也是可以這樣親易近人,只是現在的台灣海灘,充滿了消波石,海,變得很遙遠。

大排檔的正中間,是一間裝飾得閃閃發亮的酒吧,四周有很多人的桌上擺了高腳杯,燭光,深夜還能在偏僻的海邊,安全而安靜的喝著酒,沒有吵雜的划酒拳,只有海潮聲,這個國家給我的第一印象,就是舒服。

2.

據說新加坡比一個台北市大沒多少,開車把整個新加坡繞一圈,也許只需要二個小時。這幾天,在新加坡坐著車繞來繞去,就發現有些地方經過了好多次了,已經漸漸熟悉起來,也快弄清楚東南西北了。

但是,令我驚訝的是,這個國家雖然很小,他們還是努力經營很多綠地。車子無論開到哪裡,都會看到高高的大樹,與隨處都會看到的小樹與綠地。我住的那間小旅館就在新加坡最有名的那座山的山腳下,爬到那座山上,可以坐纜車到聖陶沙島。

上山的路只有上與下兩條車道,車道很窄小,大台的遊覽車上山,轉彎時顯得很勉強。我坐在同事的車上,看著這樣小小的山路,心裡還在納悶: 這樣的小山,為什麼那麼有名?這麼小的一座山,還比不過大安森林公園,上到山上,也只有小小的觀景台而已。
可是,當我仔細看這座山,往下看這個城市的時候,我開始敬佩起這個國家了。他們並不因為國家小,土地少,就把綠地通通剷除來蓋房子或做工業用地,他們留了很多地方種樹。就像這座山,他們只開發小小一塊地來當觀景台,另闢一塊地來當賣場與餐廳,剩下的就全部都是樹。那些樹看起來,不像是為了作出一座山,才從別的地方搬過來。那些樹很高,樹幹很粗,他們像是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的,人們為了能夠上山來看他們,於是砍掉最少的樹,蓋一條最狹窄的道路,然後,把其他的部分都盡可能的照原始的模樣保存下來。因此,當我站在路邊往下看,我看到的是原始而深遂的森林,不是人造林,是像我們要爬上玉山或雪壩,才會看到的壯麗景象。而在這裡,我們只不過從山下開了五分鐘的路程,就看到了原始林貌。

在新加坡的大街小巷穿梭,無論走到哪裡,都可以遇到樹。二、三十層的住宅社區四周,也都有空地,舖著草皮,隔幾歨就有一棵樹,棟與棟的距離很寬闊。對我而言,新加坡的每棟房子都那麼高,讓我有受壓迫的感覺。幸好新加坡留了很多空地,很多大的公共空間,像是河岸邊的空地、海邊的木椅子,可以讓人在城市的擁擠中喘一口氣。

我想說的是,新加坡政府似乎了解到,錢要賺,但是,不能把人逼到無法喘息的程度。因此,在城市的各個地方,都預留了可以讓人坐下來發呆、沉思、流淚、喘口氣的地方。

像是河岸邊,留下了很多年份久遠的古老大型建築,古老的橋,倒映在河上的影子,時光似乎停留在某個古老的年代,讓人忘記了身處在擁擠狹窄的新加坡。

3-1

這一趟新加坡之旅,讓我最感挫折的就是語言。

我這次不是去旅遊,是去開會,因為新加坡開會要用英文,所以老闆派我跟另一位技術主管前往,這位主管不會英文,要我去協助,我才會賺到一趟新加坡之旅。可是,這一趟卻讓我非常挫折。

2007年時,我也曾陪老闆去過一趟澳洲,雖然澳洲的英文也有一種腔調,不過,我大概到第二天就可以適應。偶爾會遇到少數民族的奇特英文腔調,也可以用力聽努力適應。可是,這一趟在新加坡,我完全只有目瞪口呆的份。

出發前,我曾查過新加坡的狀況,知道他們的官方語言是英文,一般通行的語言有華語、印尼文、馬來文等等,也知道新加坡一般人說的英文是Singlish,就像我在電影「小孩不笨」裡聽到的那種語言。我理智上了解也知道,可是,我不知道當沒有字幕的時候,Singlish竟然是這麼困難、這麼難以了解。他們說英文的腔調與用法,很類似我爸爸講的英文。以前我們家幾個小孩,都暗暗覺得我爸爸講了一口不標準的英文,當然,語言能溝通就好,不見得要講得跟英國人、美國人一樣好,爸爸雖然英文腔調怪裡怪氣,可是,他也憑著那一口英文走遍全世界,工作上一點問題也沒有。

可是,我從來沒看過這麼一大群人,都說著相同奇怪腔調的英文,而且,他們彼此竟然可以溝通,句子裡面還夾雜華文或馬來文,他們批哩啪啦的說,我卻覺得整個腦袋快爆炸了。此時此刻的我,真希望我是英國或美國土生土長的人,英文流利到不行,不管遇到哪種腔調的英文,都可以很有自信的聽出對方的意思。

可惜,我不是。而且,新加坡人充滿自信的說著那一口在我耳中聽來,感到很怪異的英文,他們還一副理所當然,認定全世界的人都應該聽得懂的態度。這使得我整個人感到非常沮喪,覺得我的身高突然變得更矮、更瘦小,好像整個都要縮到牆壁角落去了。

開會第二天,一位新加坡客戶蹴到我身邊問我:「你是讀什麼的?為什麼英文這麼好?」已經挫折到不行的我,聽到這句話有點不知所措,心裡暗暗在想:他現在是在說反話?還是真的在稱讚我呢?我胡亂的回了一句:「我是讀日文的。」好像這樣回答,就能掩飾我這幾天對英文的挫折,雖然,我這麼說是事實。跟那位主管又多聊了幾句之後,坦白跟他說了我這幾天在新加坡聽英文的挫折,那位主管嘿嘿嘿的笑了。

3-2

在台灣逛夜市的時候,常常會遇到有推銷員擺了攤子,推銷水龍頭啦、托把、藥品,他們就像街頭藝人一樣,編了一大套台詞,很江湖口氣而且流利的從頭說到尾,有些人編的台詞很有意思,而且他們的口白都很有特殊的「口氣」,會吸引人停下腳步聽聽他們在說什麼。

在新加坡的夜市裡面,也有這樣的攤位,不同的是很庶民化的這種街頭賣藝般的推銷口白,竟然是用英文說出來的。而且那一口流暢的新加坡式英文竟然頗有台灣的那種江湖氣息,跟我一起逛夜市的技術主管竟一時沒聽出來是英文,還問我:「他是說哪一種語言?」我回說是英文,他還堅持說不是,直到我學那個人的腔調,repeat了一句那個人的推銷口白之後,這位親愛的同事才相信那個人說的是英文。

這幾天在新加坡,因為對語言的嚴重挫折,我開始努力觀察新加坡人彼此如何溝通。在來新加坡之前,我一直很疑惑為什麼還需要派我這個三腳貓英文來,不是有新加坡同事在嗎?他們自己人跟自己人溝通,不是很容易嗎?還是說這位新加坡同事,年紀比較大,不願意低下身子幫台灣這位技術人員翻譯呢?

後來仔細觀察,才發現這位新加坡同事的英文有點不太溜,他說英文時的缺乏自信,比我還嚴重。第一天開會的時候,我一直以為他聽得懂英文,所以,當我幫技術人員翻譯,漏聽了幾句,轉頭問他時,他搖搖頭說:「我也沒聽到。」我一直以為他是真的沒聽到,開會到第三天,我才知道,他其實聽不太懂。他經常會當作是聊天般,在休息時間跟我閑扯,順道會問一下剛剛開會他們是不是在說XXXX?我發現他經常在跟我確認,才知道他真的聽不懂。

於是,我感到疑惑。在新加坡有各式人種,雖然說大部分是華人,大部分地方說華語都是可以通的,可是,也有很多地方是非華人經營的處所,或是在飯店櫃檯,剛好遇到不會說華語的馬來人,那就非說英文不可,這時候,不太會說英文的新加坡人怎麼辦呢?

我發現新加坡同事也有他求生的方法,雖然聽到一大串英文,他會滿臉尷尬,但是,他還可以聽出重點,然後用單字回答對方。這樣也還是可以溝通,還是可以生存。

後來在夜市裡,看到一位叫賣的老伯,大概有六、七十歳吧?叫賣的固定句子,他用英文、華文輪流喊,照例是一口Singlish。我看到一位金髮碧眼的外國人,來到攤子前,要買老伯的貨品,因為貨品複雜,可以單買,也可以搭配VCD購買,單價都各有不同。老伯用英文說得詞窮了,外國人還是聽得有點模糊,老伯拿出一塊板子,上面用英文寫滿了各種購買組合的詳細內容與價格。老伯指著其中幾條,外國人順著指示看去,然後從這幾條裡面,選出一種組合。

我本來以為所有新加坡人都是英文流利,至少是Singlish流利,而且彼此都能夠溝通的。現在我才發現,很多新加坡人都是在夾縫裡求生存。畢竟英文不是他們的母語,被規定用英文當官方語言,也是這幾十年來的事情,要把英文變成母語,可能要經過好幾個世代才有可能。

於是,我漸漸明白這幾天在新加坡,感受到的一種胸悶,來自何處。原來我對語言的挫折,也是很多新加坡人的挫折。我只要忍受幾天,然後我就飛回台灣,繼續說我的華語,說我的台語。可是,他們必須一直處在這個環境裡面,從小接受英語教育的孩子,倒還無所謂,可是,老一輩的人就只能硬把這種挫折吞下去,努力求生存了。

母語被硬生生折斷的感覺,真的很不舒服。

4

一進新加坡海關,要填一張好像是出入境卡之類的東西。我們在飛機上沒拿到那張卡,在通關的時候,海關人員拿出來要我填。其中一欄要填國家,海關人員用英文說,可以填PROC還是ROC的,我一時沒聽清楚,以為他要我填中華人民共和國,在台灣時,不是有很多什麼立委的,都說什麼出國寫台灣會被歧視,必須寫中國才不會被卡關嗎?還說什麼這個世界上根本沒人知道什麼叫做中華民國,好像非要跟中國統一,我們才能在這個世界上遊走。可能常常在媒體上聽到這種話,所以立刻反應是,海關要我寫中華人民共和國。於是,反問他:「我可以只寫Taiwan嗎?」海關人員很和氣的說:「可以,只寫台灣也可以。」

進聖陶沙島遊玩,坐在環島列車上,途經其中一站,看到一個金髮碧眼的老婆婆要上車,找不到位子坐,我趕緊擠出一個小位子給她。老婆婆滿臉感激的跟我又道謝,又握手,順道也聊了起來。我問她打哪裡來的?她說:「奧地利,維也納。」其實,我一開始是聽成澳洲,她又重複一次我才聽出來,哇,好興奮,我第一次認識從音樂之都來的人。

她也反問我打哪裡來,我說:「台灣。」又怕她不知道台灣這個小地方,趕緊補一句:「一座小島,位於……..」我還沒說完,老婆婆立刻接口說:「我知道,一座小島,她是台灣,她不是中國,跟中國是不一樣的,但是,兩國之間有很複雜的關係。」這一剎那,我很感動。一個千里之外的老婆婆,簡單的一句話,清楚說明了中國與台灣的關係,而且,說的方式是如此尊重台灣的存在,這麼清楚的劃清台灣與中國的關係,也透露出台灣的許多無奈。我立刻語無倫次的說了一堆什麼我很高興你知道我們台灣,更高興你了解台灣是台灣,中國是中國,真的很高興之類的話。

老婆婆下車後,我一直在想,會不會其實台灣以外的人,都有這樣的認知,反而是住在台灣的人,容易混淆了自己的認同?而之所以會混淆,不是基於良知的渾沌,而是基於某種利益與權力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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