巫婆的鍋子

就在我寫塔羅日記的時候，女兒拿著聯絡簿進來我房間，要我幫她簽名。於是，我順便給她介紹我的祭壇，想讓她感受一下蠟燭點起來的寧靜感覺。對於蠟燭的感覺，兒子跟我一樣，都覺得點起蠟燭，就讓人感到平靜。所以，兒子常常會在他自己的房間點蠟燭或點香，或是點精油。

我點上蠟燭，請女兒關上我房間的燈，然後帶女兒來到我的祭壇前。

「怎麼樣？有很平靜的感覺嗎？」

女兒看了一眼，就縮回我床上去說：「我覺得好可怕。」

「真的嗎？那是什麼感覺？」

「我不知道，就是很可怕。」女兒一直躺在我床上，不肯到我桌子邊，因為來到我桌子邊，就會剛好在祭壇前方。

女兒的反應，讓我有點擔心。我從來不搞祭壇這種東西，女兒的反應讓我擔心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邪教的舉動。於是，我去打開電燈，不強迫女兒接受我的祭壇，因為我心裡也因為女兒的反應而有了動搖。

我準備簽聯絡簿，女兒來到我身邊，我們依然瑣碎的談著祭壇的事情，女兒笑著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話，我聽不清楚，也聽不懂。

我問：「你說’’中是’’什麼？我聽不懂，你可以再講一次嗎？」

女兒看了我一眼，只說了句：「算了！」

「可是，我很想知道你說了什麼，可以再講一次嗎？」

「你先簽！」女兒指了指聯絡簿，意思要我不要多說了，簽名就好。

「你先說。」我不讓步，因為我要是簽完名，她就會直接走掉，不會跟我一起處理這件事情了。

「你先簽啦！」女兒這時候似乎出現了某種無法協調的情緒，在「先簽」與「先說」這兩件事情中，有一種爬上高峰的情緒，找不到台階走下來的狀況。也有點像她小時候，跟人玩一玩，就會突然出現彆扭的情緒，有時候大哭，把跟他玩的小孩弄得很錯愕，是一種情緒失調的狀況。

這樣的情緒，已經很久沒在她身上看到了。最近的她，是很用力的抱怨老師、抱怨同學，但是，回到家來總是露出很燦爛的笑容，讓我常常忍不住稱讚她很可愛。我常常在想，她在課業上的壓力與在學校面對老師同學的壓力，應該會讓她想發洩才對，為什麼會完全不用發洩，還可以露出可愛的笑容呢？我有時候會擔心，會不會她只是把真實的情緒壓抑在底層，我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平靜？也就是說，她偽裝成一個可愛的女兒，不想把困擾帶給我。

當然，我可以假裝完全不知道她的偽裝，享受這些虛假的平靜。但是，我知道這樣並不好，我常常在想，我要怎樣讓她真實的情緒浮上來，把她從她的偽裝裡面拉出來呢？我一直沒找到那個可以進入的缺口。

今天，女兒的情緒又來到熟悉的缺口，我更要努力把她拉出來。

於是，我堅持：「妳先說。」

女兒說：「我不想。」

「但是，如果你不再把那句話說一次，或把那句話解釋到我能了解的程度，而只是說一句’’算了’’，我會有不被尊重的感覺，我會認為妳一點都不在乎我，跟我說話隨隨便便，我有沒有聽懂你說的話，根本無所謂。妳明白嗎？」

「可是，我並沒有啊！」女兒說話照樣很簡短，意思是我並沒有要不尊重妳。

「其實，如果是外人的話，是不會再來問你這些的，他們只會認為你就是很不尊重人，那他們也不想尊重妳，以後少跟你接觸就好。只因為我們是家人，我不想誤會妳，所以我來問你，你才有機會知道，你的舉動造成別人不舒服了。」我說：「不管你是否是故意要不尊重人，或是你根本沒想過要讓人不舒服。但是，無論如何，我現在的不舒服以及對你觀感變得不好，是真實的。」

「可是，我又沒有要讓你這樣。」女兒堅持。

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要讓我這樣，但是，這是我真實的感受，我真實的感覺，不是你能控制的。唯一能知道的是，妳不屑的說’’算了’’然後不願解釋你所說的話，這個舉動讓我感受到你對我是豪不在乎的。」

女兒轉過頭來，很平靜很專心的看著我。

我問她：「現在，有兩條路在你面前。一條路是，妳堅持妳不想解釋剛才那句我聽不懂的話，妳堅持不再講一遍，也不解釋。這樣的結果，是會讓我認為妳跟我之間有問題，妳不在乎我，也不在乎我是否了解妳，我心裡會對妳有疙瘩。另一條路是，妳選擇把剛才說的那句話再說一次，或解釋一下，讓我了解。這個選擇會造成的結果是，我心裡的不舒服被解除了，也能夠了解妳想對我說什麼，我們之間就沒有疙瘩了。」

「妳覺得怎麼選擇比較好？」

女兒背對著我，側身對著祭壇說：「再說一遍比較好。」

「那麼妳會決定再說一遍嗎？」

女兒搖頭說：「我不想。」

「我在想，這發生了什麼事情？」其實這中間我還問過女兒，她不想說的原因，她說沒有原因，只是一種情緒，就是不想的情緒。我了解一件事情，一個人想做一件事情與不想做一件事情，不會是茫然無知做下的決定，都會有一些原因，只是有人不去想那個原因，所以，以為沒有原因，如此而已。凡事總有一個因，才會帶來一個行動的果。

「妳知道有一個決定會使妳跟對方的關係變好，妳卻不願意選擇變好的方向，卻往不好的方向去走。怎麼了呢？妳經常會明知道自己應該往右邊，卻硬要往左邊，去遭遇比較困難、比較不好的命運？是嗎？」

女兒開始落淚，這一刻，我感覺到我們似乎進入一個很深的內在，女兒的內在，一個我也有點不太了解的部分。

女兒依然背對著我，不斷流眼淚。

「在你的生活中，這種時刻曾經出現過嗎？就是你明知道往右邊好，卻硬是讓自己往左邊去碰到不好的命運這種時刻？」

女兒流淚的聲音更大，很用力點頭。

「這樣的時刻，經常出現嗎？」

女兒點頭。

「妳想不想改變自己的命運？讓自己不再往不好的方向走？」

女兒點頭。

「妳有沒有覺得我們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深刻的談話了？」我在此時此刻，發現我們這一段時間以來，有很多歡樂的時刻，笑著相對的時刻，可是，我覺得沒有像此時此刻這麼赤裸而真實的時刻。

女兒點頭。

「很久很久，妳都沒表現出你的情緒了，今天這些情緒被拉出來了，妳認為是什麼把你拉出來的？」

她伸出右手，指了我的祭壇。

「是我的祭壇把你的情緒拉出來的嗎？」

女兒點頭，說：「還有一些別的。」

「那些是什麼？」

女兒搖頭。

「情緒被拉出來的感覺是什麼？」

女兒還是搖頭。

「那麼從今以後，我們一起來注意看看，那個想往不好的命運走的時刻，如果再度出現了，我們來想想怎麼面對它，好嗎？」

女兒點頭。

「妳願意去注意，並且讓我幫忙嗎？」

女兒又點頭。

她的淚水一直止不住。

我不知道要不要繼續逼她，但是，有一個意念在心裡說，這樣就可以了，她已經被挖開來了，那是很痛的，就這樣吧！她本來在身體外層，放了一層盔甲，一個每天帶著微笑的小女孩的盔甲，現在被擊碎了，那是很痛的。有機會的話，我必須給她一些治療傷口的東西，但是，我不知道是什麼。

我簽了女兒的聯絡簿，讓女兒回自己房間沉澱。

我自己在跟女兒交談的過程裡，出乎意料之外的，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，我感受到一種深刻的東西在我們彼此之間流動，很清明的感受。

我也不明白女兒的意思，祭壇把她的情緒拉出來了，為什麼會這樣呢？我不明白。

是她要把自己情緒的出現，推給祭壇呢？或者是她跟祭壇之間，真的發生了某種關聯呢？我不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