巫婆的鍋子

兩個孩子從小，最常嚷著要學畫畫的人是女兒。所以，曾經一度學過畫畫的人，也是女兒。

那時候，我們家附近有一家連鎖的美術教室，是一家很有名的教室。於是，我們去買了十堂課，一堂課一個半小時，每堂四百元，剛好讓女兒上一個寒假。因為價格實在太貴，我跟女兒說好了，我們只來玩一個寒假，玩完這十格（交錢後，美術教室會發一張卡，上面有十個格子，每去一次就蓋一格），就不再繼續上了。

當然，我也問了兒子，兒子有點好奇，但是並不想上畫畫課。

當時我的想法是，一個幼稚園的小孩，真要學什麼透視法、什麼漸層，恐怕說了她也有聽沒有懂。而所謂的藝術，其實是一種創造力的呈現，就像寫作一樣。你可以去上課學習所有的技巧，你可以背下所有成語，所有美麗詩句，但是，永遠學不會創作力、想像力、爆發力、感情。除非去生活、去觀察、去體驗、去感受，否則作品不會有生命。要培養一個藝術家，與其讓她關在美術教室裡學畫，不如多帶他去看看山、看看水、看看人、看看鳥獸蟲魚，看看人世悲歡喜樂。

所以，讓她去玩玩得目的，是讓她去看看，原來繪畫有這麼多材料，原來繪畫可以有這麼多玩法，原來顏色可以這樣隨便亂混。畢竟一個美術教室所能提供的材料，是多過我一個家庭可以提供的。

於是，學了一個寒假之後，隔了許多年，一直沒有再進過美術教室學畫，這段期間，女兒也偶爾會提起學畫的想法，但是，似乎慾望不是那麼強烈，也就沒有積極行動了。

一直到去年，我們一家人因緣際會下，突然認識了幾位教兒童美術的老師，也認識了一位在桃園地區頗有知名度的畫家。

那一年，我們去參觀其中一位美術老師的家。他們的家，有一張很大很大的矮長桌，是一張木桌。據說是那位美術老師家幾位姊妹，一起做出來的。由於他們一家幾個姊妹，都是從事美術相關工作，所以，整個房子裡面，都是他們自己動手做出來的美工作品。他們的廚房裡，是用好幾張手染布的布幔做出來的窗簾，隨意釘上，卻顯得自然美好。樓梯旁放的鋼琴，被漆成了地中海風格的藍白色調，還貼了碎磁磚，頗有趣味。

走上樓，大姊小孩的房間，整片牆用水泥漆畫出巨幅彩繪，據說是大姊小孩自己漆的作品。才剛轉進大姊房，就發現大姊房的房門，是用一根根竹子連接起來，上下都留了一段空間，從門外就可以看到房間裡面。打開門，裡面掛滿了許多原住民風的裝飾品，也都是他們姊妹自己做的。據說，他們還曾在士林夜市，擺地攤賣這些東西，生意好像還不錯呢！

他們院子裡的盆栽，是一盆盆掛在一架報廢三角大鋼琴的琴弦上。
盆栽不是種在花盆裡，而是種在各式各樣令人想像不到的器皿中，比如說種在一隻靴子裡面……。

我們今年到宜蘭去玩時，就去住這位美術老師在宜蘭的家，也有很特殊的風情。兩個孩子都覺得美術老師的家，真是好玩極了，雖然連一樣玩具都沒有，但是光看那些有的沒的手工作品，就讓人覺得滿載而歸。

似乎就從這些點點滴滴中，有一點點美術的芽，發了出來。不是發在女兒心裡，而是發在那個從來都沒說過要學畫畫的兒子心裡。

他開始會回來說：我們班有個人畫風景，畫得超像的，好厲害。
或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畫網路上那個「小人」。（兒子說，他叫小小，長得像火柴棒人，只有線條那種。）
學校要求做卡片時，他也認真起來。把我買的兩本做手工書的參考書，拿去仔細研究。

又過了一段時間，我們遇到那位頗有知名度的畫家。雖然那天不是特意去拜訪畫家，但是，卻剛好有機會讓我們與畫家聊了一下。那天畫家正在畫一幅有關「廟」的畫，原本擔心打擾，沒想到畫家作畫，竟很喜歡人參觀。他一邊跟我們聊著，一邊畫，也一邊解說畫畫有多麼容易。他就這麼輕易一點一撇，廟的屋頂就這麼形成了。

畫家想告訴我們的是，不要怕畫不好，畫畫是一件快樂而簡單的事情，只要自己畫的開心，愛畫什麼就畫什麼，根本別管別人說什麼，也別管別人的眼光。

兒子聽得眼神閃閃發光。
回到家後過了幾天，他自己就拿出畫紙與水彩，開始畫了起來。
他嘗試畫陰影，但是，失敗了。我們常說「黑影」，他以為影子一定是黑色的，一道黑色刷下去，就聽到他喊一聲：「啊！畫錯了！」因為一畫下去，就知道這樣不行了。

從此以後，又很少聽到兒子提畫畫的事情。

又過了一段時間。

我們家旁邊，新開了一家美術教室。這一次主動提出要去參觀的，是兒子。那間美術教室的老師，是一位義大利學畫回來的女子，我們去參觀時，她正在為一位大學女生上課。女生畫的畫，有許多線條，許多模糊難懂的意象，我們一點都不知道他們在畫什麼。

但是，這些似乎也勾起了兒子的好奇，更讓他蠢蠢欲動。
我們差一點就當場想買點數上課了，那裡的課程一堂也是一個半小時，一堂課350元。聽了價錢，我就略略打了退堂鼓了，因為兒子如果學畫，女兒一定也嚷著要學，兩個人一堂就要七百元了。我想，有沒有更便宜一點，又更適合一點的呢？只要再便宜一點點就好了，孩子想學畫的心，到這個時刻，已經越來越強烈了，我不想因為「錢」的問題，毀掉他們想學的心，所以，只要再便宜一點點就好……。

最後，我們去熟悉的陶土課老師的畫室學畫。
一堂課平均250元，每堂二個半小時。

兩個孩子第一次去上課後，就讓我充滿驚訝。
我從來不知道這兩個小孩，竟然可以拿著筆，定定的坐在一個位子上，連續畫上二個半小時。

兒子向來以沒耐心著名，連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問題，讀書總是在書桌前坐不到十分鐘，就必須起來走一趟。在家裡跟我們玩畫畫時，也是每次不超過二十分鐘。這一次，光是一張圖，他竟然就花了六∼十個小時才完成。

我想，他們兩個這次學畫畫，看來確實是「認真」的，也是「心甘情願」的。
看到他們這麼認真，我就想：好吧！就算要我去多兼一份工作來付美術課的錢，我也願意了。

看他們畫得這麼辛苦，我就在想：他們會不會覺得太辛苦了，然後跟我說不畫了呢？
我試探著問。
兒子給我的回答卻是：「怎麼可以不畫？一定要畫，現在畫畫課是我最重要的事情，什麼課都可以不上，畫畫課不可以不上，不管有什麼事情，都不能阻止我去上畫畫課。」
第一次看到兒子上課上的這麼有決心。
而兩個孩子也跟我確認過，美術課雖然很辛苦，可是，卻很有成就感。

另一個驚訝是，孩子們竟如此充滿自信。

上了畫畫課之後，兒子最常說的是：「老師超可怕，畫畫超累，可是我畫的超好看的。」

我本來擔心，他們會自恃過高，看不到缺點，以為自己是世界第一。可是，我發現我白擔心了。

兩個孩子都會拿畫給我看。
女兒指著自己畫的蓮花池，她很滿意自己畫的蓮花，可是，她說：「妳知道為什麼天空的顏色，左邊跟右邊不太一樣嗎？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因為我這裡有失敗。」
「有嗎？哪裡？」
「我一開始調的藍色，很快就用完了，到要畫右邊時，就不夠了，後來要調成相同的藍色，就調不出來了，只好勉強畫上去。所以兩邊的顏色就不一樣了。」
「是喔？我還以為妳是要做效果咧！」
「才不是！是失敗！」
這麼說起來，畫失敗了會很挫折嗎？不會，女兒還是拿著那張畫，嘴角帶笑的說：「我覺得我的蓮花畫得好漂亮。」無限欣賞的看著自己的畫。

兒子呢？兒子就覺得自己畫的完美無缺了嗎？當然不。

兒子說：「超難畫，我覺得我的比例都畫不對。」
「是嗎？」
「對呀！怎麼改都不對。」
「可是，你還是畫好了啊！那你覺得你畫得好看嗎？」
「好看呀！」兒子高興的說。
「你認為你畫的比例不好，可是，還是覺得很好看？」
「對呀！我才第一次畫耶！當然不能跟很厲害的人比呀！」
「我懂了，你覺得以你目前的狀況，能畫出這幅畫，你覺得很滿意，是嗎？」
「對呀！超滿意，是我有史以來畫得最漂亮的一張。」

聽完兩個孩子解說自己的畫之後，我就知道他們不是矇著眼睛說自己的畫世界無敵，他們知道自己的畫裡面，有哪些缺點，有哪些失敗。可是，以他們自己目前的能力，他們對自己所做的評估，他們很滿意目前自己的表現，而且超級欣賞自己。

我覺得人能這麼快樂的活著，真是很好。
如果小時候的我，也能這樣活著，不知道該有多好？

雖然我沒去教室裡面上美術課，卻覺得收穫滿滿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