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歡為你讀詩,我親愛的孩子。
喜歡窩在角落的書櫃旁,蹲在地上,就著陰暗的光源,讀著詩句。
我顧慮著你的年齡,尋找著會引起你注意的句子。

我讀還魂草詩集裡的「逍遙遊」,找出最朗朗上口的幾句:

雲倦了,有風扶著
風倦了,有海扶著
海倦了呢?隄倦了呢?

妳用妳清脆的聲音問我:「什麼是隄?」
我說:「就是堤防啊!海邊圍著讓海浪不會打進來的那個堤防囉!」
妳的眼睛往題目看去,妳問:「什麼是逍遙遊?」

題目旁寫了莊子逍遙遊「北溟有魚」為始的文字,我又用最淺顯的語言,翻譯著這段文言文:「就是他說在北方的大海裡,有一隻魚,名字叫做鯤,他很大很大很大,巨大到有幾千公里。後來他又變成鳥,名字叫做鵬,鵬的背……」

妳插嘴問:「什麼是『背』?」
我拍拍妳的背說:「就是這個『背』啊!」
「喔!」妳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,就連這個表情,都是那麼可愛。
我繼續著:「那隻鵬的背,很大很大很大,巨大到有幾千公里那麼大。一怒而飛起……..」

當我告訴你,這首詩就是在說這隻鵬。
世界在他的腳下,浩浩天籟就在他的腋下,那個氣勢多麼豪爽啊!
我看見妳的眼睛閃閃發亮,興奮的說:「好讚!」
妳說好贊的嘴形,也是如此可愛。
接下來妳卻問:「什麼是莊子?」
我只好反身從書櫃裡拿出世界書局出版的莊子,翻開逍遙遊那一頁。
告訴妳:「莊子是一本書,也是一個人,是中國古代很有名哲學家,逍遙遊就是這本書裡的其中一篇。」
妳點點頭,似乎懂了。
我看到我在莊子裡面寫的密密麻麻的筆記,也想起年少時,跟著好友一起跑師大旁聽王邦雄教授講授莊子的那段歲月。

妳翻著詩集,妳問:「菩提樹下?這是在寫什麼?」
我說:「他是在寫佛。」
「佛???」妳臉上出現的問號,也是如此可愛。

妳問我:「為什麼他寫了一月、二月,卻沒有三月?沒有十一月?卻有十三月?」
我搖頭,驚訝的發現,我從來沒去注意到這件事情。
也許、如果沒有妳,我可能沒想過我曾經錯失過什麼。

妳又問:「為什麼這本詩集紙那麼黃?」
我說:「也許是因為放很久了吧?」
我順手翻開書後,我習慣寫下的購買日期與購買地點。
「1984,香草山書屋。」
二十多年了,那間書店當時就在一個小小的轉角處,就在台灣大學對面。
在那個禁書的年代,我在那裡找到過聞一多的詩集。

看著妳稚氣的臉龐,我想起我年少時期喜歡的詩人,林泠。
我想,也許妳會喜歡。於是,我拿出洪範書店出版的林泠詩集,翻開讀給妳聽:

多年不明下落的
我底少年,驟然
閃現
在我的門前
清晨。遲退的月在謝幕
那是冬天

我再度翻開書末,看到一個更早的日期:1983。
我的年少歲月,就在我讀詩給妳聽的時候,驟然閃現。
妳說:「哇!二十幾年前耶!那時候我都還不知道在哪裡。」
我笑了,我的年少,幻化成妳的身影,又來到我的面前。

我繼續翻開另一首詩:

水巷的相遇已成故事了,
一千次重複,我又以俯拾落葉的心情結束。
而孩子們已睏倦,微微地仰起頭:
「後來呢?」
---- 我笑了。
二十三匹野馬和十八隻盲了的小羊
在原始的森林中奔逐,
………….
你說,什麼是結局?

妳喃喃的念著:「盲了的小羊……」
妳哇哈哈的笑著問:「為什麼是盲了的小羊?」
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,我反問妳:「那為什麼是二十三匹野馬與十八隻盲了的小羊?可不可以四十隻馬和三隻小羊?」
妳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似的,歪著頭問我:「為什麼?」
妳歪著頭的樣子,真是可愛。
「妳唸唸看,二十三匹野馬與十八隻盲了的小羊,音調的起伏跟節奏,感覺是不是很讚?」
「咦?」妳唸了一次說:「真的耶!真的很好玩耶!」
因為說起了文字的節奏,我們談到了鄭愁予,妳說妳們在學校讀到鄭愁予的「錯誤」。

妳忍不住背起:「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……」
妳的哥哥在旁邊說,鄭愁予的詩最適合拿來當情詩。

妳跟哥哥兩個人此起彼落的聲音,也像詩的旋律般好聽。

我喜歡為妳讀詩,因為妳在聆聽詩句的時候,妳的眼裡有星光閃爍,像一片夜空般美好。
我也喜歡妳跟我一起蹲在角落裡,鼻子碰著鼻子,一起讀著同一首詩。
也喜歡妳好誠實的說:「好奇怪,我覺得我好像不太懂詩在講什麼,可是,又覺得每一句都很讚,怎麼會這樣?」
我也興奮的回妳:「沒錯吧?詩光是用唸的,聽聽聲音都覺得很讚吧?連意思都不用搞懂,就會喜歡詩了,對吧?」
妳猛點頭的樣子,我也好喜歡。

與妳一起讀詩的這片刻,我感到無比的溫暖。
謝謝妳,分享了我讀詩的快樂。
謝謝妳,陪我回到我的年少。
謝謝妳,我親愛的孩子,這段片刻會永遠記憶在我心裡。
我會記得妳純真的眼神裡,閃爍的美麗星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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